幻灯二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三线建设(普通工人打篮球吗如何看待和评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国大规模三线建设内迁人员,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作为三线子弟自己爬过来了……

最近老爹回到当年自己建设过的位于汉中盆地的三线工厂,和过去的老同事们聚会,归来后发视频给我,看完我也十分感慨。顺便扒了贾樟柯导演的关于三线建设历史的电影《二十四城记》来看,看罢少年时代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来。拉拉杂杂写了一些当年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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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三线建设”这个名词。当我开始认真去了解这个名词的时候,那个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了。

从出生到初中二年级,我一直生活在陕西汉中城外一个叫“铺镇”的地方,就是电视剧《武林外传》中多次提到过的“十八里铺”的原型。不过,除了周末偶尔溜达到镇子上享用一碗香喷喷的热面皮,大部分时间,我的生活和汉中市、和铺镇没有什么交集。

(铺镇旧照,我自己已经没有当年照片,这是网上找的)

原因正是“三线建设”。铺镇边上,是成片的农田和起伏的丘陵,六十年代后期,这里涌入山南海北不同地方的人,操着各种口音,在这片农田和丘陵里凭空建起了一座工厂。这些都是依据当时中央的指示:大城市人口和工业过于集中,如果突然遭遇战争袭击,风险巨大,因此要在三线地区(长城以南、京广线以西)的各种穷山僻壤建设新工业基地。汉中位于中国腹地,秦岭屏障于北、巴山横亘于南,地形险要,气候温和、资源丰富,成了三线建设的重点地区。铺镇边上这个工厂,代码3157,隶属于航空工业部012基地,正是当时在汉中地区集中建设的大批军工厂之一,专门生产军用运输机的配件。

70年代初,我父母还在陕北农村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无法回京而发愁,收到三线建设的招工消息,便去了陕南,从此在这个秦岭巴山之间的军工厂里奋斗了二十年。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都在那里度过了。

(当年建设国家的年轻人们,里面有我爹妈,那时候他们还不熟,还没谈恋爱哪)

工厂虽与铺镇近在咫尺,周围还有不少山村,但一道围墙把工厂和周边隔绝开来。厂子里除了厂区、还有家属区、灯光球场、露天电影院、大礼堂、商店、食堂、公共澡堂、招待所、托儿所和学校,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完全是个几千人的独立王国。除了周日工厂会安排一辆班车,拉职工们去汉中城里买些大件商品,日常生活需求可以不出大院,全部搞定。

(当年的工厂)

(当年的招待所)

我是个地道的三线子弟,后来看到一些其他三线子弟的文字,他们有的在四川、有的在贵州,和我家地理上离得很远,却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童年记忆。

工厂是准军事化运行的。每天清晨,家属区的大喇叭就开始响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几千人同时起床、洗漱早餐,职工们就着音乐匆匆从家属区涌入厂区,小孩子被送到厂区和家属区中间的托儿所,大孩子脖子上挂着钥匙自己步行去子弟学校。傍晚大喇叭再次响起,这回是“歌唱祖国”,意味着下班了。工人们再次潮水般涌出工厂大门,回到家属区自己家里,给放学的孩子们做饭,孩子们则满家属区追跑打闹玩耍、弄得浑身脏巴巴地回家,在爹妈的骂声中吃饭做作业睡觉。所以小时候最不爱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最喜欢“歌唱祖国”。

灯光球场几乎每晚都有单身职工们打篮球,孩子们也偶尔掺和到里面。节假日有时在这里,有时在大礼堂举办联欢会,我和同学们涂得满脸油彩,拿着我爹手工制作的木头长枪,唱游击队之歌,全场职工都是观众,哗哗拍巴掌。还有露天电影,一放电影全厂的人都搬小板凳来看,人太多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儿就跑到幕布反面看,全是反的,倒也能看明白。

(子弟学校里的联欢会)

工厂的职工们来自全国各地,什么口音都有,只有普通话是通用的,所以我们下一辈儿人既不会说当地方言、也不会说家乡话,全是普通话。伴随着口音的区别,也会产生头痛的身份认同问题。爹妈们都认为自己是北京人、上海人、东北人、四川人、江苏人,然而父母的家乡对于我们来说相当陌生(汉中被夹在秦岭与巴山之间,当年穿山凿洞的西汉高速尚未开通,只有一趟慢吞吞的火车到安康,再从那里倒火车,去趟北京要两天两夜,票也很难买,十多年间我只回过两次北京,其他家庭也各个类似);汉中也不是我的家乡,周边当地人和我们口音不同、生活习惯不同,各方面都似乎离我们十分遥远。我们生活在乡村,却吃面包喝牛奶住楼房,享受着子弟学校比较优质的教育资源,普遍有着城市子弟的优越感,是“城里人”,但回到北京城,又觉得自己是山旮旯里来的,土里土气,北京人并不认可我们是同类。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会时常产生这种漂泊感,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根的人。

贾樟柯导演2008年上映的电影《二十四城记》里的420厂,现实中真实存在,和我父母的工厂各方面都非常类似,只是规模更大些,而且位于成都市内,不像我父母的工厂建在山沟沟里。巧的是我父亲当年去成都培训,就是在420厂。这些三线建设中勃勃而起的工厂几乎都曾经辉煌过,如电影《二十四城记》中陈建斌扮演的办公室主任所言,当年是很不错的企业。然而到八十年代后期,都逐渐衰落了。420厂迁出成都市中心,原址盖起了华润地产名为“二十四城”的房地产项目。我父母所在的工厂算是军转民比较顺利的,至今还在原址,是当地工业园区的重要企业,还在生产我父母当年做过的那些精密仪器。而更多的工厂已经消失不见了。去年看到过一篇文章,记录同在汉中的另外一家军工厂,曾经是万人大厂,如今已是人去楼空。芳草萋萋,一片萧索,机器轰隆声似乎还在山谷间隐隐作响,而那些曾经在车间奋斗的工人们、我的长辈,他们的青春和记忆,都已经湮灭在了历史的烟云中。

(山间废弃的工厂)

《二十四城记》里,破旧的厂房、斑驳的墙壁、雨水一滴滴落在窗台上、静默的工人,每一个镜头似乎都不是电影,而是我记忆深处的影像。几十年回不了家乡的大婶、打篮球的车间主任、江南来的美丽厂花,他们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和身边的同事。我熟悉他们的面孔,也记得他们的故事。我的父母入厂时刚刚二十出头,年轻单纯,意气风发,勤奋上进,最初的那些年基本都在加班中度过,以至于我周日挂着钥匙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家属区转悠,时常恐惧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时间?今天并不是周末?应该去上学?

为了子女,父母在九十年代想办法离开了工厂,回到北京,北京已经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生活比之前更艰辛。他们这一辈子,一直远离亲人、颠沛流离,着实不易。当年的那座工厂让他们抛掷了青春,同时也给予了他们许多庇护。我觉得父母对工厂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作为他们的下一代,我们,更加彻底地离开了,现在与未来,恐怕都不会和当年山里的那座工厂有什么联系了。

当年我还是个小屁孩儿,只觉得生活平淡,来日方长,并不觉得眼前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然而多年过去,以为过去早已被遗忘的时候,过去忽然以另一种姿态出现了,那些当初习以为常的事物,似乎都有着某种涵义,并且默默地、深深地刻印在了脑海里。历史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趟过,我们不知不觉就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也见证着历史。电影看罢,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当年厂区外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惆怅与伤感,眼泪不住地流下来,不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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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爸妈在北京过着普通的退休生活,帮忙带娃,偶尔和当年的老同事老同学搞搞聚会。

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除了本地的孩子,其余的基本都离开了,回到了原籍,北京、上海、苏州,也有出国的。

我觉得三线建设还是有一些意义的,的确提升了当时三线地区的整体经济和文化水平。当时我爸妈工厂在山沟里建的子弟学校,到现在仍是当地的重点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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